《魂牵梦萦》by 茹九二(2)

余准离开图书馆，在街角的咖啡店用餐。平时他喜欢窝在角落，背对着店内所有人，静静地享受咖啡和一份牛排，偶尔是鱼。服务生看见他，已经打点好他那惯常用的桌子，他却坐到了窗边，丢失了往常的体面。他想捕捉那双眼睛，周末午后的布城有种暗流涌动的热闹，像即将下课的课堂。余准看着窗外穿梭的人流，隐隐看到一抹类似的瓦蓝色，他猛然起身，却发现是对面高耸的大厦玻璃幕墙的倒影。唐突的举动使他成为店内的焦点，他复又坐下，不甘而又平静地享用他的午餐。
过后，余准走在街头，看着街角高悬的广角镜里变形的自己，想起了《特隆·乌克巴尔传记》中一副插图，瘦小的老头双手插在皮大衣上，笑容恬静而温和。他不自觉双手插兜，希冀自己能像特隆·乌克巴尔那样思考，但与生死无涉，亦与宇宙无由，唯有情与欲，像牵线风筝一样，拉扯着他的灵魂。
教堂的钟声响彻，街边的灌木形成天然的绿色围墙，他转过街角，熟悉的道路却已变了模样——以往笔直到底的道路分岔成两条道路，向左，向右。余准不假思索地向左走，他其实并不确信，只是记得有人说过，沿着迷宫一直往右走，就能走出迷宫，而他想到迷宫的中央去看看。道路忽然变得狭窄而短促，他几乎是每走三步就转了一个弯。当他以为自己要沉溺于爬山虎与紫藤萝的海洋中，余准看见无数个自己。层层叠叠的镜子形成重重倒影，他彻底迷失在这陌生的迷宫里。但他坚定地前行，左转，前行，左转，硝烟与硫磺的味道渐渐靠近，隆隆炮声从远处响起。他已从镜子的包围中逃离，陷入了炙热的红砖墙的围剿。轰隆声中，砖头散落，余准拿手抵挡。细碎而尖锐的砖块划破他的手背，他不禁想要逃离。站在又一个岔路口，感性向左，理性向右。余准干脆闭上眼睛，转了两圈，便往前走去。

他在黑暗中被什么绊倒，双手摸索，碰触到火柴与烛台。一点光明亮起，他看到了雪地里那个倒毙在地的佝偻身影，面目依稀与他相似。
特隆•乌克巴尔曾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梦代表幻象与虚妄，镜代表直视的真实，人在梦中照见的镜像是否与客观现实中的自己是否总是一致？余准记得传记介绍，这位老头曾有一部专著《直视虚妄》来论述这个问题。但他觉得不妨亲身验证，于是他踏着湿滑的雪水，回到了街角的镜子前。镜中瘦小的老头向他微笑，他回以脱帽礼式的鞠躬，步履倒退着向图书馆走去。他看见千百条道路在眼前分岔，汹涌得像拉普拉塔河翻滚的浪花，却在自己身后汇流。迷宫的唯一出口也是起点，他知道自己已站在图书馆大门前。
他侧过头，终于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典雅而淡漠，一双深棕透着幽蓝的眼睛直直凝视着他。为何是我，他问。千万人的梦境降临在城市，千万人沉溺在自己的梦里，唯独你留意到我，她说，祂说。
余准从梦中醒来，手中半开着的《博尔赫斯选集》书页快被压出了褶皱。阳光透过蓝色玻璃打在他脸上，恰似祂平静而深邃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