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毒（五）(2)

下一个是什么？他还剩什么可以失去的？七日之期过半，也许喝了今日这一碗药，也许明天，今夜，甚至下一刻，他就连那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了；也许到最后一日，他连林殊和梅长苏曾经存在过都会一并忘记。一念转到此处，萧景琰心底悚然一惊。他原本用力攥着碗檐将药送到唇边的手，停顿数息后微微颤抖起来，几番挣扎，最后到底颓然搁下了药汤。
他应该遵从所有人的意愿喝下这碗药，而他前几日也确实做到了，但今日……他心里乱了，至少此刻，无论如何喝不下。
他大约需要出去缓一缓，暂离片刻，才能回复些力气来对付今日的药。如此想着，虽然不知自己除了寝殿有何处可去，萧景琰还是起身离了书房。今日蒙挚来报捉住了主谋，那日的刺客拿下后他没有再过问，关在天牢，也不知还活着没有——习惯使然，即便是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也脱不开正事。
他忽然对那群关在牢里的滑族人生出一些兴趣来。
后来他再回想起这一刻，却是无比感念。他半生中唯这一次运气到底不算太差，冥冥中仿佛有天意指引着，让他听到那些乌合之众在牢里高谈阔论，也听到了允他再任性一遭的一句话：有另一种方式，可以让他活着而不必彻底解毒。
于是他几乎立时倒戈。无人知晓他走出天牢时，心中是何等轻松和愉悦，选择带着毒活着，与死亡的阴影和病痛相随，他心知这样的选择于旁人看来是不可理喻，于他而言，却从来没有什么聪明和愚蠢之分，只是遵循本心而已。

所有人都认为过往那些执拗而近乎愚钝的事，是他在冲动之下做出的，于是直至今日，虽然没有人再能直言斥责他，他却还是能从他们闪躲的目光里偶尔看出对他这“糊涂”决定的小心翼翼的疑惑。
其实他半点也不糊涂，他清醒得很，从始自终，至少从坐上帝位那一刻开始，这寂寂宫阙中便没有人比他这副躯壳更清醒和冷静。所以不必太医引经据典，他一直都隐隐明白那人的音容笑貌是由心所生的幻象，也知自己数月前执意瞒着母亲和太医是在饮鸩止渴，更知道诊出毒发后他只有一种选择，所以亦能强令自己闭眼饮下前四碗药。可是大约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心——属于萧景琰而非帝王之身的心，还醒着，只是被他用力压了下去，尚时时在长夜深处辗转挣扎，蛊惑着他：若做这一场梦的代价不是他的命，何妨？何妨长睡不醒？
故而若在死和醒来之间有第三种两全的选择，纵使代价不菲，他焉有不选之理？史官也许会记他一笔坏话，那便记罢，他萧景琰行事向来如此。何况此生，他会为之冲动的人并不多，大约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碗药最后放至凉透，也未能等到入帝王之口。
又数日平安无事，只是和太医僵持未已，母亲也有些担忧，日日唤他去诊脉，今日又遣了宫人来。
母妃今日眼睛有些红肿，面容憔悴，想是为他的任性所累。萧景琰心下生愧，却无法可想，唯有伏地请罪。诉说了一阵，抬起头来，却见母亲望着他的目光荧荧湛湛，分明含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