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毒（八）(2)

“我知你信我，”萧景琰要到了他期望的答案，笑容几乎透出些得意，然而这人近来缠人的功力见长，不依不饶的本事也与日俱增，“可还有一半，先生纵然信我，以先生之思虑周全，对朝局天下难道竟也不曾权衡过么？”
这几乎是在问他“朕与天下孰重”了，且以这人的架势，不问出个说法来怕不会轻易罢休，疗毒这些日子，水牛别的不长，皮倒是越发厚了。梅长苏与他对瞪半晌，到底败下阵来。
“陛下最重，陛下分量非常，合意否？”
分量非常的陛下当然不依，于是趁势扑过来闹他。躲闪笑闹的间隙，梅长苏心里已有了答案——权衡过，但只有短短一瞬。
重逢那一日几番悲喜，梅长苏所有的话语情绪皆来不及斟酌，行止由心而发，情绪激荡太过，以至于亦不及细想自己所言所行逾越几何，到午后稍能坐定，瞧见萧景琰身上龙袍天冠，理智方回了笼，继而想起自己方才……言语中不觉间似乎承诺了许多事情，譬如“今日明日”云云，几乎算是应承了住下来，且意思是，在宫中长住？麒麟才子谋定而后动，从未如此一般，自己绝了自己的退路，一时有些茫然。
更有甚者，方才随心而动，举止间不自知已有颇多逾越寻常好友身份之处，不仅由着他将自己死死勒在怀中好一会，为着哄住赌气而走的水牛，还……主动抱了他，如此一想，脸皮便迅速地热了起来，更牵动入宫前蒙挚一番话引出的波澜，想到自己来时才醒悟不久的荒唐心思，饶是强大如梅长苏，于此事面前，也不可避免地有些慌张。

梅长苏终于意识到，自己接下来需要处理一件事情，也是三十多年来从无经验之事——天下大事他理会得，儿女情长却是实打实的白纸一张，如何说，如何做，此刻正是平生头一遭，浑无头绪。
直说么？然而，二人之间尚未挑明底细，这话仿佛找不到上文，而如何挑明，却又是个难题，况且他如何知道萧景琰对他也……但心底随即有声音道，是的。远的有这人宁可带着毒一世的痴心，近的有肢体相触间的颤栗与悸动，骗不了人。他虽不通儿女事，亦能铭感于心，这半日自己心中的欢喜与怜惜，亦骗不过自己。
这样固然很好，但——还是理不清，到底该如何说起？以及，宫门以外的那些东西，朝局与天下，千秋史笔……
一时间心中乱麻纷起，下意识间，梅长苏抬头去寻那个乱麻中心的人，却见这人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只拿一双圆眼定定地看着自己，一瞬不瞬，仿佛能看到地老天荒。
呆子……他忍不住于心底轻嗔。然而颇神奇地，那目光中的温柔专注一点点渗进他心里，于是诸般杂念与思量，皆慢慢安静下来，仿佛天地光阴停滞，唯余二人相对的此刻。有一念忽而无比清晰，那便是他的决断了。
他见他眼角余红，便想起方才萧景琰跪在太后脚下诉说的字句，痛意至今犹盘桓于心口，尚记得那时闪过一念，便是此刻陪他死了也值得的——那是他心中真实所想。梅长苏不忍想倘若他未曾活着回来，抑或不曾下山来，萧景琰的余生会是什么模样，即或未曾中这一次毒，带着心伤活着与带着毒，大抵也没有多少不同，所以寿元与幻影之间，萧景琰选了后者。其中曲折萧景琰大约不会同他分说，甚至连抱怨也不会，他却不能不去想，不能不替他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