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3)

你会记得我在布加勒斯特会议上抨击你的社会主义理论；你更会记得我单方面撕毁了和你的合约，召回所有的苏联专家，销毁了给你的技术图纸。 那年，我等了一个月才在那个炎热的夏日等到了雨天，在那个阴雨天，我命令专家们统一焚烧图纸，而你站在我的对面，打着伞冷冷地望着我。 可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的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的。 人们常说，让时间解决一切，时间或许会冲淡我们之间的仇恨与矛盾，而像我们这样不为时间发愁的存在却经常忘记询问，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我本以为我们会永远年轻，会为了我们的理想一起相伴着走下去……可惜事与愿违。 有时我也会无厘头地思考只有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才会思考的事情：若是少了墓地，人类会不会觉得孤独而凄凉？人类的灵魂毕竟是缥缈的，墓地则提供了一块可让生者触摸到逝者的地方，它客观、实在，有空间感和可觅性，这一定程度上是否也抵御了死亡的寒冷和残酷？

或许，在敏感的生者眼里，墓园远非冷却之地，生者可赋予它一切，给它新的呼吸、脚步、体温和思想……而对我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那里，人们能和曾经深爱的人准时相遇，互诉衷肠，消弥思念之苦。 于是，即使心里知道我的意识和肉体会灰飞烟灭，没有灵魂和所谓的转世，但在死亡即将到来之际，我还是亲手为自己掘了一块坟墓。 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遇见了，走近了，随后海鸥翩然飞去，波涛滚滚流开，我们便也分别了。 我如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了我通向你。脑海中数以万计的记忆碎片无一不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不知多少次望向了窗外：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那一桩永恒的爱吗？ 我注视着冬天的脚步，我想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可惜，我永远也看不到了。 这夜晚星星一颗也不会留下。我将死去，随我而死的是我对于你的思念。我将抹去高塔，勋章， 我将抹去往昔的积累。 我将化历史为尘，化尘为土。 我正望着我生命里最后的星辰，但这无数星辰，都不及你在我生命中散发的光热半分。 王耀同志，你以后一定要有明确的爱、要有直接的厌恶、要有真诚的喜欢，你要有站在太阳下的坦荡，要大声无愧地称自己。 或许在我空荡荡的墓穴前，你依照我们当初的约定撑了红伞来看望我——红色，布尔什维克的颜色，属于我们的颜色。 我想，多年未见的你，在一众举着黑伞的看客中，还是会那样的令人瞩目。如果要我画下你的模样，我一定会把你的头发画成云集的蝴蝶，成千上万的蝴蝶围拢在它们的运动轨迹与光线形成的光晕里，附着在一棵桦树上。 是的——你的发丝被风吹起并扫过额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