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4)

墙外还有耳朵竖着呢，少年本该绷脸呵斥她“妇人之仁，卑鄙不识今上大业”，但他眉间沉郁，刚惹起的兴致给搅了个透，一个音儿也蹦不出来。 定北大将军王黯就是死在漠北，跟最后支残兵同归于尽。 肝脑涂地，死得其所，好一个威武英雄！ 这是史官白底黑字，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但少年知道，当年赶往漠北腹地的军粮给硬生生掺了霉米。 而王黯那颗项上人头，分明是犒劳漠北蛮子的贺礼―― 大汉与漠北纠葛数百年，大汉皇帝想干件什么名垂青史的事儿自我满足想得抓心挠肺，漠北贵族被王室打压贵族惠济百姓的一连串“疯言疯语”逼急了眼。 两者一拍即合，野心勃勃的柯克兰王室成了砧上鱼肉，而漠北人提之色变的王黯则是大汉给足的诚意。 孰料柯克兰和王黯两虎相斗势不俱生，大汉皇帝和漠北贵族这两把刀俎都砍豁了口，才勉勉强强把两块“鱼肉”送上西天。
三年了――漠北贵族稀稀拉拉立了个新政权，变本加厉，心满意足压榨同胞；大汉皇帝整日里对着史书笑烂了牙，他在丰功伟业的春秋大梦里坐着，底下的官员们在金山银堆温柔乡里躺着。 被包裹得花团锦簇的两败俱伤。 柯克兰已是黄口小儿都能踩两脚的笑话，而当年纵马横槊势不可当的定北大将军早成了无人问津的两团坟头草。 留下他十岁的儿子在庆都一群爪牙腥臭的豺狼虎豹窝里，痴痴等着迟来的凯旋。 少年何以不恨？何以不恨？ 这恨意翻滚沸腾，他瞪向李婆，更像是直越过她刺向那逼仄的庆都天。 后者一颤，半晌才回神掌着嘴：“哎哟哟，瞧我这糟老婆子，竟敢妄议今上丰功伟业，该打该打。” 少年气血翻涌，一口牙快给生生震碎，冷不丁对上床幔里的小身影。 是了，他与我同病相怜，都失了家。 这念头诱惑他缓步靠拢。 这可真是好看的小团子，哪怕饥饿将孩童脸庞应有的圆润削得单薄，也掩不住粉雕玉彻的眉眼。

是了，这当真是玉做的小人儿。 就连阳光也爱抚着那绵绵金睫，好似守财奴贪婪地摸着金块。 少年望着他，一时国仇家恨还是隔墙有耳都悉数抛去身后。 他鼻息渐渐轻了。 可小孩的睫毛还是颤了颤，，两泓莹润的绿流转开来，惊碎了一地偷袭的阳光。 是金樽里琳琅的绿酒，是二月里衔着落叶的春风。 少年蓦地忆起庆都里有户大富人家，不知哪儿收来了粒东海明珠。 方金匣子轻启，明珠光芒骤聚，人人叹为观止。 现在想来，却是不及这轻轻一眼。 —————————————————— 少年虽被美色当头棒喝，倒还不至于失了智，这会儿瞧小童眸色清亮，半无倦意，心下了然，这小崽子方才是装睡卖乖呢。 指不定还想从自己和李嫂对话里搜刮点有利信息。 但是这么小的团子都能知道戒备人，少年方被打散去的兴致又涌上来，逗他：“漠北来的？” 小童梗着脖子直眉愣眼瞅着他。
少年以为他是故意装疯卖傻，笑意更盛，“那便是了。知道漠北人最怕上哪儿吗？” 他扬了扬手，卖了个关子。 见小童目光随之黏在自己手上，戒备都要从小脸上溢出来了，少年这才满意。 “就是咱王大将军王府！” “怎样？”他扬起的手握拳，啪一声脆响砸在另一只手掌心上，“你这小狼崽子闯进老虎窝了！” 少年顿了顿，小童不仅没给唬住，看他的眼神却愈发古怪起来。 俩人大眼瞪小眼，不尴不尬对峙了半晌，少年忽地反应过来。 敢情人家不是装傻，而是压根儿听不懂自己在说啥。 刚才见自己抬手那么大反应不过是怕挨打。 谁知自己只是来给他表演耍猴的。 少年逗人不成，反给对方演了好一出猴戏，一时又气又恼，城墙倒拐的脸皮都给挣红了。 又不好对着小孩儿发作，只得摸摸鼻子，转移话题。 “王耀。”他指了指自己。 这小童倒也真是机灵，这么大跨度的转移话题也能跟得上，猜出眼前的大红脸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