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5)

罢了，何必为难他们呢？况且自己也许久没有好好站在台上唱一出戏了。这么想着，他的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悲壮的豪气来，那些连夜让他写的认罪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化开了，天旋地转，他又好像回到了第一次登台的时候，那是四十年前了吧，或许更久远，他穿着绣狻猊补子的戏服一亮相，台下全是叫好。刘队长在叫他了，嘴巴一张一合的，他却听不清刘队长在说什么，想来是要让他背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不过没关系，是时候了，呵，没想到今生今世自己还能站在台上最后演这么一出，你听，西皮快板已经奏起来了。 万景同被推到喇叭前。他直直站着，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容来，张口喝道：“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戏腔一出，轰地一下，热血倒灌上邱小山的头。他张大眼睛看着台上的男人，几乎忘了呼吸。这是万景同给他们唱过好几次的戏段，《定军山》里黄忠斩杀夏侯渊。
他听了那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见过这样的万叔，雄姿勃发，目眩神迷，那人立在台上，便没人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邱小山想起课本上讲的反动分子，可是所谓的反动分子就是这样的人吗？什么人，什么人？那些政文课的标题，柳州机械厂工人纠察队，江青同志文艺工作座谈会，彻底批判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字字句句写的是人，又不是人，是吃人。原来教科书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阶级斗争吃人，人也吃人。万叔……万叔啊……邱小山睁大泪眼抬头看台上的男人，刘队长和几个人正团团按着万景同。他读了那么久的书，如今才发现，这是已然成为角斗场的时代给他上的第一课：把人当人。万景同被押跪在台上了，他仰着脑袋还在唱：“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刘队长踢了他一脚，恨恨让人用布塞住他的嘴，但他奋力地挣扎着，发出含糊的声音。 可是，台下突然传来了唱声，是快要到变声期的男孩的声音，有些嘶哑，还走了调，但仍然可以听出是邱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