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来】斩猫人(6)

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 门外立着一队带刀的士兵，为首一人却赭红官袍，形容清俊，身材瘦削，垂眸挑唇，睥睨一笑。 和尚闭目，过往种种如烟如云，最后释然，与那为首之人相视而笑，叹曰：“逢佛杀佛，逢祖杀祖。曾经，我为了解脱，抛弃你娘亲与你。如今，你为了另一般的解脱，要杀我，我没有怨言。只求若我身死，你能得解脱。” 来俊臣红衣负雪，风中岿然不动若神佛，面不改色，对身后人命令道：“杀了。” 细究起来，实在是一个太俗的故事。 书生弱冠之年跋涉至长安科考，功名未中，心中沮丧，寄情于烟花柳巷。偏偏碰到一个对男欢女爱还抱有妄想的烟花女子。 女子用尽积蓄，为自己赎身，从此跟着书生。两人做了对贫贱夫妻。 只是，世事艰难，无权无钱，活在贵人满街的长安，无异于巷尾饿犬。 两年之后，书生抛下妻子，遁入空门，在满月寺落发出家。
又一年深雪隆冬清晨，满月寺门前放了个篮子，篮子里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孩子被老住持收留下来，老住持精力不足，常常把孩子丢给寺里新落发的和尚。新和尚长相俊美，为人谦和，又与这孩子有莫名的亲近之感，便如待亲子幼徒一般教养那个孩子。 孩子黏人也聪慧，常常窝在和尚怀里，跟着他学些佛法经书。 夏日炎热，孩子睡不着，就缠着和尚讲故事。 和尚抚着孩子额前碎发，给他讲南泉斩猫。 “普愿座下东西两堂的僧人争要一只猫，正好让他遇见，普愿便对僧人说，‘你们若能悟出此道，就能救得这只猫，你们悟不出就杀掉它。’众僧没有人得道，也无人敢回话，于是普愿杀掉了猫。” “猫太可怜了。”孩子瘪嘴，有点不太高兴这个结局。 “嗯，所以之后来了个赵州和尚。普院告诉赵州和尚这件事，赵州就脱下鞋子放在头上走了出去。普愿说，若你在场，猫就不会死了。

” “不对！”孩子叫起来，手里攥着和尚的僧衣，“猫还是会死。得道只有那个赵州，其他人又不懂。哪怕这只猫被救下了，之后还有很多猫。不懂的那些僧人就会继续争夺。猫是救不完的。” “那便一直杀么？” “嗯！如果是我，我就要做普院。他们争一物，我便毁一物，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如你所言，猫救不完，那便杀得完么？贪欲和执念难解，你杀一只，总会有下一只。” “不一样的，这次把猫杀了，下次他们就不敢再随便去争抢了。” 听着孩子的话，和尚在炎热夏日里也惊出一身冷汗。 良久，和尚又问：“你方才不是说猫儿可怜么？” 孩童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好像有些困了，嘟囔了几句，没有再说话了。 一年之后，孩子刚满十岁，正跪在佛堂敲木鱼，一个老妪踏入了满月寺。 老妪带来一封书信，是孩子的娘亲写的。 那抛弃孩子的娘亲在信中将孩子身世和盘托出。
讲了那个书生与烟花女的故事，最后几句话，一改之前虚浮的笔力，落笔如刀，收尾似剑，告诉孩子，他的爹爹，也就是故事里那个书生，就是寺里的年轻和尚。 最后老妪告诉孩子，他的娘亲患了严重的病，等他去看她最后一眼。 孩子心神巨震，仓皇之间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跑到和尚的禅房。房门紧闭，他就便跪在门前。 把老妪告诉他的事情问和尚，最后悲鸣不已，含泪喊了声爹爹。 只是，那间房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里面的人只说了一句话。 “和尚并无妻子。” 之后孩子独身入了长安城，赶到时，他的娘亲在那间破旧老屋里，已经死去多时了。 从此满月寺少了个聪慧的小弟子，长安城里多了个无赖，名唤来俊臣。 等到下属把屋子里的血迹一一扫了，尸身也搬走了，来俊臣才踏入佛殿。 净手，拈香，参拜。 认真地做完这些，他拂了拂衣上褶痕，举步往僧舍走。